角落 放逐

我知道

明天再打電話給你，要好好休息知不知道。你凝視著手機電源閃爍光芒，你孱弱的說，我知道。其實你不知道……
林欽德

2006第一屆懷恩文學獎贈獎典搟禮

課本上的作家現身

第一次舉辦的懷恩文學獎，受到熱烈回應，評審團從眾多來稿中遴選出三十名寫作者的傑作，邀請張曉風、李家同、阿盛、鍾怡雯等課本上的散文名家贈獎。現場備有茶點，歡迎讀者、文友光臨，分享得獎者的喜悅，親睹知名作家風采，共度文學的午後時光。

●時間：12月3日（星期日）下午二時

●地點：台北市忠孝東路4段557號聯合報第二大廈9樓會議廳

總是感覺一個人，在夜裡、長巷或者沉默的房間中。隻身到台中就學後這種感覺尤是強烈。告訴自己什麼都得自己來，一個人到超商提五公升礦泉水，到自助餐店取餐，蒐購生活必需品，在這些生活必經旅程裡，你總是反覆叮嚀自己，記住，你是一個人。

一個人，便要學會獨立自主拋棄依賴，完全憑恃一己之力過活。向來家人都敦誡著自己，不要麻煩別人。你徹底繼承這項家庭傳統，儘管有時荷包緊束，也咬著牙關啃著統一麵過活。過著一天一餐的日子對你而言並不是太難的事，因為你從來就不是能夠與富裕牽上關聯的小孩。只是也因此，同時養成你倔強而不肯輕易低頭的壞脾氣。

同學們知道，只能無奈於你的倔強。深交的朋友希望你別太固執，你卻淡淡吐露，我只是不想麻煩別人。就此拒絕關心而變得淡漠。對於別人，你又是如何，能夠為之便盡力而為。那夜，你在電腦桌上拚命敲打文字。標題，哲學與生命的輪迴。與你無關的課題，卻總是在你生活周遭盤旋，你也不清楚自己是怎麼答應這些請求。每個人反覆訴說自己困境，而當時期中考書籍都還擱在腳邊。

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。盡己之力沒什麼好拿來說嘴，只是有一天你病了，你的聲音陡然消失，力氣一點點消褪，彷彿有誰正在床邊持著吸管一點一滴接收你的精力與靈魂。在床上的你，面容憔悴，每走一步都是天旋地轉，渾然不知這個身體究竟屬於誰。但你還是咬牙撐下來了……

向學校告假後，日光將你從床上曬醒，很烈並且刺眼。你從床上轉落，努力站起想出門覓食，走到鄰近自助餐店。在隊伍中等待點餐的你內心忐忑，你不曉得要如何表達言語，直到你佇立在一盤盤菜肴面前。起初，你仍可藉著指揮來告知老闆娘想要的菜色，但問及你的主菜是什麼卻不知所措。你努力發著氣聲說……雞……雞……排。老闆娘沒聽見又詢問一次，你將頭偎近再說一次。老闆娘才意識到，嗯……雞排，好。你等一下。你點點頭表示知道。

老闆娘繼續服務，你雙瞳開始飄移，接續著點餐的隊伍，電視機傳來嘈雜怒罵聲，店外鳴駛而去的汽笛聲，各種聲音充斥氾濫，彷彿擊打耳膜。你又開始暈眩了，徒留兩顆墨黑瞳仁旋轉天地。

恍惚了吧。直到老闆娘拍了拍肩膀，將便當盒交給你。老闆娘說，感冒了？你點點頭。老闆娘繼續說，一個人在外面住要多照顧自己身體啊……今天免費多贈送一道青菜喔。你要多吃青菜啦，你每次點菜都很少青菜吶。要多保重，記得喔。我平常很少吃青菜嗎？回宿舍途中你反覆回憶過往。

天色漸沉到了上班時間，遲疑著是否也要告假，擔心影響工作進度仍硬著頭皮上班。你向同事做了個手勢，將手放在唇邊打個叉，表示自己失聲，可能很多事得麻煩同事相助。同事沒有說話，又接著忙碌。客人蜂擁而至，你不得不幫忙櫃台。向賣場同事求助，又做了個失聲手勢，他卻歛著臉孔說，沒有聲音也可以結帳啊！你這樣會害我工作做不完。感到無比羞愧後，躲進倉儲廁所靜默拭淚。我，拖累了大家嗎？

擦乾眼淚後，你繼續工作進度。客人一多時你咬牙幫忙結帳，用手勢加上瀕臨崩潰的氣聲表示多少錢，用鞠躬取代說謝謝，用艱鉅的微笑取代進門的歡迎光臨。辛苦，但你盡力，時時眼淚就要潰堤，你還是牢牢守住了。直到一位顧客在櫃台稍作停留，他對你說，感冒了喔，要好好照顧自己身體，多喝熱開水會比較快好喔。還有，你的服務很好。你又跑回倉儲的廁所裡拭淚，端詳鏡中自己，泛白的雙唇抖動著我知道。

下班後返家，鍵起電腦電源卻異常緩慢。起身盛一杯熱開水，等待一切就緒，回座後卻被凌亂視窗給催紅了眼眶。離線訊息。

你今天沒來怎麼了嗎？

感冒了要好好照顧身體喔。

有事情要幫忙要說喔。

期末報告你就多休息吧，我們來就好。

你有沒有乖乖吃飯啊？不要太勉強自己喔。

……

聊天訊息視窗的背後，竟藏匿著許多溫暖的問候與關心，揭發平常喬裝妥善的糜爛生活。總是忘了吃飯，總是將他人作業帶回來做，倔強得不肯向他人低頭。於是，他們藉著視窗來傳遞心意。

直到睡前，你將燈按熄準備睡了。手機鈴聲大作，接起，方才對你說會害他工作忙不完的同事。你身體還好吧……你沒有回答。對不起，剛才上班太忙了所以才會……對不起啦，我不是有意的。你仍然沒有作聲。他接續說，對了！你有沒有看醫生啊……一定沒有對不對？明天我幫你預約了間診所還不錯，我請那個大姊頭的朋友載你過去，明天再打電話給你，要好好休息知不知道。你凝視著手機電源閃爍光芒，你孱弱的說，我知道。

其實你不知道。原來有這麼多人關心著，你一直以為是一個人，也反覆叮嚀自己孤單。從來沒有想請誰幫忙，總覺得那樣太麻煩人家。可是一場病卻將這想法敲碎，他們說，不會麻煩啊……平常也受你很多照顧，這點回報不算什麼啊。你平常就是太倔強，又太要求自己才會這樣想。不要太見外，笨蛋。

你回憶今天發生的種種。有人說，都市裡的人格外冷漠，疏離彼此距離藉以防護，所以在愛別人之前先得學會保護自己。你並不完全贊同，卻也沒辦法對某些殘酷事實進行駁斥，只是今天所發生的事，喚回了你對人的信任。

你感到熱意，撫觸臉龐有水行的痕跡。你說，我知道。

其實，你一直知道。

【2006-12-01 聯合報 E7 聯合副刊】